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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东奇人传 ——(5)第二次上台,不光彩的下场

    罪名除了“打击贫下中农就是打击革命”以外,还有怠慢“忠字化”代表。

    从选举会上回来,他憋了一肚子火,心想:黑通算没个好了。这些人执政,还好得了?拉倒吧,搬家!

    他曾经想发财,还想的挺邪火,可是生不逢时,路给堵死了。那么,他现在想望的是什么呢?选他当队长的时候,他想的是:只要让我干,我真干,相信能干好,让群众也得个好。可是人家就是不让他干。

    正要搬迁,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了。

    黑通大队这一带,“文化大革命”比别处早半年。前面写的一那场选举之后不久,队干部就靠边站了。

    人们把傅贵选入文革委员会,他吓得跑到双鸭山待了十来天。怕的是什么呢?头一个,这“革命”是“文化”的,他一个大文盲,怎么干得了?再一个,这“革命”也有点邪门儿,怎么尽是叫人哈大腰和戴高帽子呢?傅贵也看不惯。他决不能整人,那是伤天害理的事。于是他就请了个会写字的人,写了一张声明,张贴出去了,上写:“本人自即日起自愿退出文化大革命。傅贵。”还不行,本队一个造反团体又要让他当头儿。他又到双鸭山去躲了一阵。后来军队的接管委员会又来找他,非让他当队长不可。没法子,干吧。

    世上有好些事是不合常规的。不早不晚,偏偏在一九六六年这个全中国大乱的一年,傅贵能够开始实现他治穷的雄心了。短短一年,他就把二队给弄富了。社员的分配,一个劳动日的工值从一角二分钱一下子增到一元二角钱!在黑通大队的九个生产队中,二队的收入达到最高水平。

    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。一个是种地粪肥施得多,铲趟次数多而及时;一个是组织大车出去拉脚;再一个,派人出去打了很多羊草和苇子卖钱。

    他这个人点子多,胆子大,说干就干;不贪不占,干的还比谁都多。这股子正气鼓起了正派人的信心和干劲。同时也多少镇住了队里的歪风邪气。

    这个“镇”,在贪懒成风多年、坏人横行、好人不敢说话的农村里,这是不可少的。傅贵的外貌──高大魁梧,浓眉重须,就有点武将的派头,再加上他胆子大,脾气暴,女人家到他家串门的,一见他回来就悄悄溜走,说是他身上长着“瘮人毛”。那些行事不正、偷鸡摸狗之辈,自然更要惧怕他三分,何况他有时候还打人呢!

    咱们不是说过,傅贵研究黑通为什么这么穷吗?一进二队,答案就更具体了。头一个,历届队长没有不贪不捞的。下台多少年,还“雄心”不死呢。就说刘文汉那老家伙当队长的时候,一早儿把别人都打发到地里去了。时间掌握得挺准,九、十点钟,他扛个什么农具(看季节)来了,哪个地头的人都以为他刚才在别的地里干活呢。人家正种谷子呢,他一转悠,又回村了,直奔仓库而去,告诉保管员:“地裹种籽不多了,给我称三十斤苞米!”然后背上口袋就回家了。秋天打场,正入库呢,刘队长又来了,叫拿出两千斤黄豆,就是某某局是咱们的关系单位,得给人家点牛料,搁沿儿上又拉他家去了。

    队里的一头一百五十多斤的肥猪得急病死了。是中午,傅贵过去一看,可不知怎的!他叫饲养员把那猪抬到背阴处.说等吃完饭安排个人来褪褪毛,处理掉。可是,没过多大功夫.那猪没了。大夥儿找啊找啊,心想也真邪门儿。莫非那猪听说要褪毛,吓跑了?问谁,谁也不知道。傅贵火儿了,说:这他妈也太欺负人了,非当个案子破不可!他这就下了茬子,成立一个三人查猪小组,刘文汉是成员之一。几个人坐下来分析案情,七八天也没弄出个头绪。一个孩子闲话的时候露了一句:那天,老刘头子把猪拖回家去了。傅贵想,这可备不住啊。刘文汉是贫协主席,正是吃香的时候,没有真凭实据,他才不认脏呢。正好,他老婆来了。一碰见傅贵,就猫头鼠尾地。傅贵想,我来诈她一盘试试:“二婶子,那口猪, 二叔原说给几个钱,那钱还给不给呀?”那女人当场就应承了,说过两天,等把肉钱收上来就给。傅贵又去找专案组,正开会呢。傅贵坐下来,一边观察那老家伙的神色,一边问他:“二叔,你是有经验的人了,你估计那猪能落到哪儿去呢?”刘文汉不动声色叭哒一口烟袋,还真是一副长者的架势,发表意见了:“我看这案子也不好破。要是当时不破坏现场,还有点根据。现在时过境迁,就难了。你怀疑也不行,总得有个证据呀!再说,也就是个百八十元的事儿,我看还不如就拉倒算啦!”傅贵越听越火,站了起来,走到那老家伙跟前,强忍着肝火不举胳膊伸出左手指着刘文汉的鼻子,把最大限度的轻蔑都装到一句话里,恶狠狠地说:“就是你拿去了,你还美呢!”傅贵那个脸一麻嗒,坏人身上就痉挛,连老奸巨猾的刘文汉都瘫在那儿了,就怕大巴掌打掉他几颗牙。那口牙已经不多,也都松动了

    脸也丢了,猪钱也还了,这就完了吗?没有。九队差种籽,借给九百斤,隔了年没还。傅贵把刘文汉找来说:“二叔,让你干点俏事儿.把九队欠的种籽要回来。”要是要回来了,可是装上牛车拉他家去了。不论什么东西,也不论是什么人的,刘文汉是得搂就搂。人家买两斤冻萝卜的钱,他搂了。连他亲弟弟叫马车轧坏了脚,住院时候队里给的医药费,他也不放过,给私吞了。后来闹到两兄弟对质,起誓。刘文汉说:“老三,我要是拿了你那五十元钱,我这辈子绝户,下辈子还让我绝户!”老三也发誓:“二哥,我要是收了那笔钱,这回我的腿叫压折了,下回还让它压折!”

    一个人,怎能贪婪到不要脸皮、不要良心的程度呢?他傅贵也是贫农,他小时候也见过很多老贫农,再不济,也不过有点小偷小摸,还多半是偷阔人的。极少数被迫当了“胡子”的,还讲点义气呢。

    村里反对傅贵的,并不都是李志福、张立福或刘文汉这号儿人。还有职业政冶家昵。比如李X,就是那次“选举”中“比傅贵多一票”,上去的那个人,现在降为组长了。他当兵回来就从来很少出工,也就是打打更、当当公安什么。搞运动,他就出来了,成份好,嘴皮子能说,喊个口号也比别人响。搞运动还总是依靠这种人,他们总能红一段,编瓜给枣地把好人整一通,然后又躲到一边,在生产劳动中甘当配角,吃救济。

    傅贵要干事,能依靠这号人吗?不能。他们乾脆不出工,来了也不出力。不但不能依靠,还得防着他们偷,还得镇住他们的捣蛋,二队才能有点希望。这不就得罪他们了吗?

    可是活儿总得有人干哪。老老实实干活儿的人都是谁呢?没一个是贫协的会员,都是富农或者父亲有点什么问题的子弟,再就是外来户。傅贵这就难了。他要干事,就得触犯那条“阶级路线!”

    社员孙玉堃,从来不好好干活。叫他看土豆地,嫌天热,根本不去,结果叫人家偷去一大片。不心疼吗?傅贵忍住了。那天正割小麦。很多人去拣小麦。傅贵叫孙玉堃去麦地,叫他们一律不准拣。这小子去倒是去了,吊儿郎当,背上扛个镰刀,晃晃悠悠的,他对众人说:“走吧,都走吧!别怨我不让你们拣。是傅长官命令我的。你们要拣,我这碗饭以后可就吃不好了。”傅贵听见了,也没理他。接着又来了第三场──这里面就有文章了。收完瓜那天一大清早,他去找傅贵,气势汹汹地质问:“听说你们不用我了?我要问问为啥不用我?!”傅贵说:“没有的事呀。你说说在哪儿听到的?”“那还用说吗?你们用什么人,支持什么人,打击什么人,不明明白白摆着吗!你重用地主富农分子,打击贫下中农!”傅贵这回忍无可忍了:“妈的.还反了你呢!”过来一把就把孙玉堃按到地上。那人哪里是傅贵的对手,傅贵抡起胳臂,捶了他几下,他跑了。一边跑一边骂:“杂种操的,他打人,他打贫下中农!”

    那年八月.上边有工作队,下边有造反派.大字报一下子铺天盖地糊了起来。罪名除了“打击贫下中农就是打击革命”以外,还有怠慢“忠字化”代表,不让社员做毛主席像的镜框等等。接着就宣布傅贵撤职,反省。

    傅贵成了整个大队批斗的对象。大队主持批,各个小队也可以拉去批。连学校都可以到二队来“借用”。没有“外事活动”的时候,在一个“四类分子”领导之下去割地。那年庄稼真好啊,傅贵有时候割着割着就忘记自己是批斗对象了,按老习惯,干一件事的时候想着另一件事,心里盘算着今年的收入该分配多少,积累多少。宣布休息了。他还要找队委开会呢,一见众人已经坐好,摆好批斗的架势,这才明白他又得站着和蹶着了。

    每天干四起儿活。歇气的时候,旁人磨刀、休息,他傅贵老得蹶在那儿回答问题。造反派审问了:“你今天干的怎么样?”傅贵心想,得谦虚点,就说:“不好。”为什么不好?是不是故意破坏?挖挖思想根源!哪点上反对毛泽东思想!”这,太费劲了。往后再问,就说:“干的好。”“好?哪儿好?”“你看看我捆的那个捆儿,手指头都塞不进去!你再看我割的那个茬儿,紧贴着地皮”大喝一声“不老实!”还是不行。天天如此,还不算完。吃完晚饭,还得义务劳动三小时。

    就这样,连续批斗了一百零三场。然后宣布。错误是有,不够“处理”,到四队当队长。傅贵这回是说啥也不干了。

    这时候.大喇叭响了。作为“文化大革命”带来的“大好形势”的例证,大队广播站反覆报导:黑通大队二队今年还清了借银行的全部外债;工分值居九个小队的最高水平:日值一元二角钱;家底也最厚,添了多少牛马,畜力多么强……傅贵当时心里的辛酸,可想而知。

    然而更令他伤心的是他老爹又神神叨叨地走过来了,附在儿子身边说悄悄话了:“听见没有,傅贵儿?大喇叭刚才又广播了,又要开批斗大会了。你听爹的话,快跑!你怎么不动弹?快跑呀!”

    他爹是让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吓坏的,神经分裂了。他哪见过这个?看见三个人走路,他当是去参加批斗儿子的大会的;瞧见两个人低声说话,他当是在合计怎么整他儿子的……随时都来向儿子和儿媳报告军情。

    听说上边又要让儿子上四队当队长,这位老人急坏了,不住地劝呀劝,说:“那个队,你可千万不能去呀。那块儿没有一个好人。你去,非叫他们给害了不可!”

    就在傅贵到四队走马上任那天早晨,那位老人悄悄走进马棚、悬梁自尽了。

    这又是一个不祥的兆头。

 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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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Last update 01/15/1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