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ack | Home | Up | Next

人妖之间

八)时代病软骨症

燃料公司离县委大楼只有二百米远。如果王守信的骂声和工人的哭声听不到,那么“击鼓骂操”的鼓声呢?那些大字报和检举信呢?省委地委多次批转下来的控告信呢?一概没有看到和听到吗?

翻阅一九七二年以来县委常委会议的记录,真令人感慨无量!那里讨论了一切问题──征兵,计划生育,刑事犯的量刑,播种计划……唯独很少讨论党本身的问题。共产党管理一切,唯独不管共产党。

一九七二年实在是中国现代史上重要的一年。在宾县,干部大吃大喝、摸拿贪占之风这一年重新达到高潮。王守信的大规模贪污始于这一年。这一年又适逢县委正式恢复,柳真来到宾县担任文化大革命后第一届县委的第一书记。

他家还未搬来,王守信就打发人给他家夹起了板障子,运来漆黑油亮的煤块,后来又运来上好的大米。两家邻居也有过一些交往。但是无法证实柳真和王守信同流合污,有意掩护了王守信的犯罪活动。当他一九七六年离任它往时,甚至还叮嘱过继任的女书记.“你可得注意这个王守信,这人不正道。”这说明他柳真是有些眼光的。他也确有一定水平。他缺乏的是一点别的什么东西。

这人没法儿再和气了。无论是开会讲话,接待来客或走在街上,他永远是笑容可掬的。他的身姿,声音,举止和走路的步子,都轻柔而圆润,似乎时时处处都在向人们表白:我不对任何人怀有恶意,请勿误会,我不会触犯或加害任何人。即使心有不满、牢骚满腹的人,同柳书记谈话也发不起火来,因为他的无边眼镜背后,流露着的是深深同情:他非常耐心而又细心地倾听你的申诉。似乎只要他力所能及,一定会满足你的任何要求。当然,事实上他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。

没过多久,一个绰号就传开了:“老太太官”。还有一个:“柳哈哈”。他总是点头称是,总是“好,好,好”。一次回家,老伴难过地告诉他,家里养的鸡全部瘟死了,他的答话仍然是:好,好,好。

他是生就的这种性格吗?未必。如果说是性格,怎么会那么巧,那么集中,这一届县委书记里竟有三个人,人家给他们的评语都是“滑”和“奸”呢?

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,柳真在双城县当县委书记。他的灵魂(连同肉体)被“触”得深了些,以至留下的痕迹也深一些。来宾县前又有人向他打了招呼:“那地方可复杂呢,能囫囵着出来的人不多。”宾县,那里你要查清一件事都挺难。”他也早有所闻:这里因武斗和冤案而死的人,是全专区最多的。

前任县委书记张向凌交接工作时,向他详细介绍了“造反派”的情况,特别嘱咐他,闻峰等几个头头无论如何不宜重用。

柳真听着,不住点头,心里却有一个相反的思维过程在进行:“我知道,你得罪了不少人。我要是不和‘造反派’搞好关系,我怎么站得住脚?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!”

不久,他就把被张向凌贬黜到宾州镇工作,满腹怨气的闻峰重新扶起来,拉进县革委常委。其余几个头目也重新各得其所。

一九七二年,县委恢复不久,常委会上大家就十分明确地指出:不敢於向不良倾向作斗争,对人求和不斗,是党的领导当前最大的问题。书记和常委们甚至提出了非常响亮的口号:“大干快变,首先大院要变”,“能变不能变,首先看大院!”

三年以后,一九七五年常委会又来检查,还是这个问题。不敢斗。为什么不敢? “怕陷进去,怕得罪人,怕捅了马蜂窝……”

又过四年──一九七九年,当王守信一案已经破获,常委们又来检查,依然是“不敢斗”的问题。

不敢斗,是不是由於受了坏人贿赂,比如说,被王守信收买了呢?县委常委十一人中有九人接受过王守信的礼物,这是事实。但是,领导干部里也有根本没受过礼的人呀。比如县纪律检查委员会主任,她就是干干净净的。在王守信送过礼的二三百人中间,只有她一人顶住,一尘不染。这是一九四六年参加工作的一位正派同志,看不惯拉拉扯扯的风气。她见到这些年“好坏不分”,“工作好作,关系准处”,心里也不满意,为“到底多咱才能解决这个问题?”感到忧虑。但是,这样一位好同志,却“没看到”需要她来进行斗争来“解决这个问题”。她谦虚谨慎,勤勤恳恳,艰苦朴素,除了不敢斗争以外,符合“好干部”的几乎一切标准。

“四人帮”虽然倒了,县委班子在“造反派”面前的软弱怯懦,却依然如故。宾县的揭批查,是一九七八年才进行的。这回闻峰不能不作检查了。唉,说来叫宾县的干部群众伤心。那批判大会的几个场面给人印象太深了:头一次检查,从语言、声调、内容看都象作报告。主持大会的是关书记。大家期待着,他总得有个态度吧?没有态度!第二次检查,没什么进步,关书记依然没有态度。这是很异常的呀。宾县人都是老运动专家了,他们同历次运动相对照,觉得按惯例,主席起码总该施加点压力吧。没有!最叫人不好理解的是第三次大会。那时已经宣布叫闻峰停职交代了,会上轮到别人检查了。那天闻峰坐在会场后边。人们看见,关书记特意打发组织部一个人到后排去请闻峰上台。闻峰不好意思,没能把他拽上去。下面的场面就是出乎任何人(连闻峰也在内吧)预料的了:关书记亲自从台上走下来,步经全场,御驾亲征,到后排去请闻峰,直到把这个宝贝疙瘩放到大会主席团的位置上才算心满意足。这时全场哗然,很不理解:“这不是违背民意吗?”“这不是给闻峰他们那一夥助威吗!”不少人替这位关书记暗暗着急:“老关呀老关,你这是干啥呢?你咋不怕在全县人民面前丢脸呢!”大家非常失望,也很痛心。因为老关是宾县土改出来的老人,过去对敌斗争中素以坚决果敢著称,绰号叫“关老狠”,这是个光荣称号啊。大家一向认为他是县委班子里一个信得过的正派人。王守信的事情一出来,人们私下议论,都说:“不管县委大楼里多少人有连带,关老狠不会有。”这一回,你怎么当场出丑,叫大家伙儿失望呢?

常委和书记们,有时也并不讳言为什么对於包括王守信在内的“造反派”如此手软。有一位检查过:“捍联总”解放他,又“结合”了他,使他感恩不尽。另一位书记,情况完全相反,“造反派”整过他,他是怕人家说他是报复,所以不敢和“造反派”斗。其实,根本原因显然在於:“造反派”始终是一支不可低估的政治力量。

 总之,是这也怕得罪,那也怕得罪,唯独不怕得罪人民共和国的“主人”──人民!

历届县委书记中有一个人,情况比较特殊,值得单独一提。

魏高,属於一九七二──七六年那一届县委中资历和水平较高、为人同样“滑”又同样好酒贪杯的三位书记和常委之一。一九七二年一次县委常委会上,人们对他的评价是:遇到问题绕着走.表态始终在后头。处事园滑,各方满意;原则问题模棱两可,宁可后退一步保平安,不怕误事工作受损失。也有优点:考虑问题周到,善於同人商量。

他那时是县里主管财贸的书记,王守信的顶头上司,对她了如指掌。通过周密观察和慎重考虑,他决定和王守信结成亲家。

魏高夫妇一起去找的媒妁。夫人开的口,请尤老太太给他们小霞和王守信的小儿子刘志忠当个介绍人。尤老太太不愿意作这个媒,她说:

“你魏书记官星正在发旺,还用我老婆子给你闺女介绍对象?对象不是有的是吗!        这夫妇执意要她去办,她又说:

“你们了解他们这家的底细吗?……我和王守信都是满井人,她年轻时候可不怎么正道……”

“那是老早的事了,”魏高打断尤老太太的话:“现在都老了,也不能再那样了。”

尤老太太只好答应下来,说:“你们愿意结个王八亲戚,我就跑一趟。”

又是魏高夫妇携女主动上门拜访主家。夫妇还双双去过一次照相馆相姑爷──他是那里的革委会副主任。王守信对这门亲事还不怎么满意,嫌那姑娘不俊。

喜事是悄悄办的,连几个县委书记事后听说,都纳闷:魏高干么非和老王家结亲呢?这也不大班配嘛。

县计委副主任李永权,有一回趁一同去哈尔滨开会的机会,同魏高说起王守信: “你书记是县里最大的官,也该帮帮你亲家母……她在外边名声很大,请客送礼,挥霍浪费,闹得乌烟瘴气……”李永权举了很多例子,一边说一边观察魏高的反应。他没有表情,但看得出,这一切他全都知道,不过根本不想管。最后,他的答复是:“不见得吧。”

李永权后悔了。又觉得这人真是名不虚传,确是狡猾,你看他这句语,既不否认王守信有问题,也没有肯定确有其事。

也许就因为狡猾吧,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,人们始终以为是王守信巴结这门婚事,意在找到一个靠山。那是直到王守信一案破获后又经过半年,才真相大白的:魏高看中了王守信的钱。

 

0 | 1 | 2 | 3 | 4 | 5 | 6 | 7 | 8 | 9 | 10 | 11 | 12 | 《人妖之间》答问

无效采访的报告 | 人血不是胭脂 | 我的日记 | 第二种忠诚 | 关东奇人传 | 告诉你一个秘密 | 路漫漫其修远兮 | 好人啊 | 人和影子 | 人妖之间 | 本报内部消息 | 在桥梁工地上

Back | Home | Up | Next

 

 Last update 01/20/11